国企的诱惑：当工作和生活都被规训

“国有企业作为一个单位不仅具有生产功能，也带有强烈的生活共同体色彩……个人与单位之间形成了极强的依附关系。”

撰文 | 韩轩

《看天下》杂志原创出品 

从“下海”到“上岸”，国企再次成为年轻人就业的热门选择。

智联招聘4月发布的数据显示，超过46%的应届毕业生的首选是国企。同时，应届毕业生选择民营企业的占比为12.6%，较去年下降4.8个百分点，连续三年呈下降态势。

国企承担了缓解应届生就业压力的社会责任。4月26日，国务院办公厅发布《关于优化调整稳就业政策措施全力促发展惠民生的通知》，表示支持国有企业扩大招聘规模。5月11日，全国高校毕业生等青年就业创业工作电视电话会议上，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、国务院副总理丁薛祥强调确保央企国企接收高校毕业生人数不低于2022年。

985大学毕业生们的就业选择往往代表社会的择业风向。搜狐统计了各985高校2022届毕业生就业质量报告，发现国企受到名校生青睐。吉林大学2022届本科毕业生中，43.8%的毕业生入职国企。东北大学、上海交通大学、西北农林科技大学也有30%以上的毕业生进入国企工作。

国企为什么对年轻人有着极强的吸引力？进入国企后，人生的烦恼会迎刃而解吗？

陈修齐是中部某985大学通信工程专业的22届毕业生。虽然大学专业最对口的就业是互联网大厂，但他没考虑过做一名程序员。随着互联网行业人才饱和、加班情况严重等问题，大厂对年轻人的吸引力在下降。陈修齐同班同学22人里有7人工作，5人待业。已经工作的7个同学里，6人去了国企或行政部门。

“国企热”背后是毕业生们审时度势后的理性选择。国家统计局于今年5月9日发布的数据显示，2022年全国城镇非私营单位就业人员年平均工资为11.4万元，其中国有企业的就业人员年平均工资达到了12.4万元。

同时，城镇私营单位就业人员年平均工资为6.5万元，仅为非私营单位的57.2%。非私营和私营的工资差距也在逐年扩大。《财新》梳理历史数据发现，2015年以来，只有2020年私营单位平均工资增速高于非私营单位。

因此，当一位毕业后进入国企的师兄发给他公司的招聘信息时，陈修齐没多想就报名了。这是他最向往的国企之一，年营业收入几百亿美元，分公司遍布全国。同时，他应聘的分公司在小县城，生活压力比一线城市小很多。

2022年《财富》世界500强公司里，我国共有145家公司上榜，99家是国有企业。其中，国家电网有限公司的营业收入排名全球第三，仅次于沃尔玛和亚马逊。上榜国企大多为涉及国计民生的重要行业，例如能源、金融、通信、矿产。陈修齐应聘的这家国企就是世界500强之一。

从报名到面试再到入职，陈修齐几乎一路绿灯，顺利拿到了offer。该国企位于南部小城，工资收入比当地公务员略高。除了薪资外，国企还为陈修齐等员工提供了每月租金几百元的宿舍，节假日有福利补贴。该国企负责人的行政级别甚至高于当地县长。公司位于山河交接处，陈修齐晚上五点下班，夕阳正沉入远方的山脉，在河流上映出波光。

一切都很顺利，直到陈修齐参加军训。

当陈修齐和100余位新同事站在南方小城8月的艳阳下军训时，他们几乎忘记了自己是来工作的。早上五点起床跑三公里，站在烈日下军训一整天，15%的人没有挺过第一天，纷纷中暑或受伤。

许多国企都在入职前让员工参与一周到一个月的军训。对于新员工来说，军训是一种身体和精神的规训仪式。

哪怕是吃饭，规训也贯彻全程。饭前，陈修齐和同事们被要求唱歌和高喊口号，然后整整齐齐地列队进入食堂，在教官说坐下后方可脱帽落座，并在得到开饭的指令后才能用餐。用餐全程，员工们不许说一句话。虽然桌上有10盘菜，但每个人只能吃自己面前的3盘。

正式入职后，陈修齐发现军训中的规训是为了让他们更适应公司的工作，单位里的等级森严和规矩严谨不亚于军训。工作区域被严格划分，一些地方，只有特定身份的人才有资格进入。为保障生产安全，操作机器的程序也非常复杂。

“我感觉自己的生命在流失”，一天早上刚醒，陈修齐给朋友发微信抱怨。

@视觉中国 图

单位的食堂虽然便宜，但菜品几乎一成不变。公司的同事大多在这里工作了一辈子，出家门就进校门，出校门就进公司门。就连公司的建筑都像远方的山一样，已经静静地待在那里几十年，并将永远待下去。“这里的河也没有变，一直是这样黄”，陈修齐说。

“不要求你有太多的创新，不要求你有太多的想法”，陈修齐只要按部就班八点半上班，下午五点前下班，就可以领到一份不错的薪水。但他不满足于此。他迷上了种花和搜集奇石。他还买了一个大鱼缸，准备养几条鱼。

陈修齐的家在西北的小县城，距公司两千公里。每次回家，陈修齐需要坐2个小时车先去省会，再坐12个小时的高铁去家乡省会，然后换乘火车，4小时后到达家乡市区，他父亲会在火车站等他，开车接他回家。他是独生子，父母希望他可以留在家乡附近。

“国有企业作为一个单位不仅具有生产功能，也带有强烈的生活共同体色彩。也就是说单位是一个自我完善的‘单位保障体系’，职工个人收入是最基本的一面，其雇佣、医疗、养老退休金等福利与生活保障都是单位提供的……个人与单位之间形成了极强的依附关系。”日本社会学家田中重好如此描述中国的国有企业。

从摇篮到坟墓，国企把人的一生安排得明明白白。陈修齐所在的国企有自己的学校、食堂和医院，有内部新闻网站。这是一方完全自足的天地。陈修齐甚至在公司里找到了女友。和私营企业不同，国企并不排斥办公室恋情。不少人会在单位里找到共度余生的伴侣。

当个人生活被单位包裹，那他的命运也如同浮萍一般，随着环境晴雨和公司变动而起伏。陈修齐本来准备调到北京工作，有一阵他每周都会去北京出差。但临近调动时，公司突然说要让他去另一个南方城市。哪怕是同一家公司，不同的岗位和城市都天差地别。陈修齐认为自己还算幸运，一些985毕业的同事被安排去了生产一线，和普通工人几乎无异。

但矛盾的情绪总会时不时冒出。调岗之后，自己的职业发展走向并不明朗，爱情也面临异地的考验，父母也需要人照顾。这份工作除了待遇好，也没有更吸引他的地方。此外，陈修齐从小还有个从政的梦，如果不考公，总觉得人生少了一次机会。入职国企不到一年，他打算离开。

陈修齐想考西部省会城市的公务员，离家更近，生活也更自由。但他内心清楚，公务员不是灵丹妙药，家乡也不是旅程的终点。跟以为进入国企就能万事大吉一样，公务员和家乡只是短暂的希望。人生的烦恼不会因某份工作就迎刃而解。

（应受访者要求，文中陈修齐为化名。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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